我爱美强惨

有关抽油机

有关抽油机

    有关抽油机的第一次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应该是很小的时候,一个清晨,我听见窗外传来低而哑的轰鸣声,如同一个呼吸道感染患者不安地清着喉咙。抬头一看,清晨暗红发紫的天幕上,勾勒出了井架棱角明确的黑色大框,伴随着让大地颤抖的轰鸣声,井架上一个巨大的钩子轻轻衔起四层楼那么高的钢管,最后将其竖立成霞光中的一个旗杆。井架下面,便是我记忆里的第一台抽油机,平日那台正常运转的抽油机的“头”被削了下去,乖乖地停在那里,在如血的朝阳中像个伤病员,又像受尽委屈的孩子。天未大亮,模模糊糊中可以看见井架周围有人影闪动。随着天光放亮,井架上的灯一点点熄灭,井上斑驳的油迹和工人们工服的深红色也逐渐清晰。走下楼去上幼儿园,只记得路过的时候远远看到的是黄色的警戒线,被警戒线圈起的区域里满是闪着光芒的黑色油污,还有一条充满敌意盯着我的大狼狗。当初只是想着“此地危险,尤其小心有狗”,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是这个城市最苦最累的作业队。作业队说白了便是给抽油机排除地下设备故障的。既然如此,我想我把那口井比喻成伤病员是对的,作业队人员就是做手术的外科医生,而大片的油污便是伤病员流出的血,黑色的血,沾在伤病员的身上,也沾在医生的身上。

     童年时并不知道不是每个城市都有抽油机,曾经只觉得他们是很特殊的存在,像如今哈尔滨的防洪纪念塔雕塑一样,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仅此而已。

      然而转变发生在幼年上绘画班举行的写生当中。一群孩子像出笼子的小鸟一样奔向公园,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树的叶子太复杂,花花草草太麻烦,人工湖水波荡漾,但透明的质感太难表现。画什么?几个孩子都同时选定抽油机为目标,棱角分明,几何形态,好画。然而大家很快就发现这是个失败的决定,因为它是运动的,一会儿仰起头傲视一切,一会儿又是俯首甘为孺子牛。你刚画完半个驴头,再抬头一看,那调皮的抽油机又把头藏到树丛当中去了,这样一来便把一群初学者折磨得团团转,绘画时捕捉动态事物对小孩子来讲还太难。这时突然出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来到井口前面转圈,还动动那几个阀门,这下可把一群孩子紧张坏了,马上变成侦探队,一拨人盯着,一拨人忙奔去找老师告状:“有人在井上偷油!”最后一群特勤人员目送那位无辜的巡井工远去,确认他并没有带走油才放心。写生一场,什么也没学到,但是有一点是可以承认的,那就是小孩子也渐渐开始知道抽油机不仅仅是符号,而是关乎城市利益和发展,关乎责任的一个存在。

    而渐渐发现并非每个城市都有抽油机,是一个过程。小学的时候去过齐齐哈尔,去过哈尔滨,去过佳木斯。房子都是住人的,街道的样子是差不多的,街道上奔跑的车辆也是各行其道,大街旁一概是柳树、榆树,或者是杨树,就连食杂店里的膨化零食都是一个味道。然而总觉得这些城市里少了什么,又不知道那是什么。后来在教科书上才明白,我所在的这个城市是个油田,不是油田的城市是不会有抽油机的。终于有一次,看着哈尔滨街道上堵得满满的汽车,看着夜色下霓虹灯映着的高楼大厦,看着中央大街来来往往的人群,我果然找不到抽油机了。心里有一点点惆怅,然而又开始窃喜原来我所出生的地方有一样非常常见的事物,是别的地方没有的。

    坐在返程的列车上,看着窗外飞过如同巨大绿毯一样的湿地,我知道家就要到了。终于,窗外倒退过一台抽油机,如同在湿地上奔跑而过的赤色的骏马,又像一团烈焰,然后是两台、三台……与此同时到站广播也响了起来,飞快地拿起包,准备下车,而时间总是那么恰到好处。在我的眼里,出现抽油机的地方,就是家所在的地方。而每每当新学期开始的时候,站在火车站门口,看着那几台高高大大的抽油机,我总会想,他们一直站在那里是为了送走无数个离开城市的游子们,等到车窗外看不见他们的时候,便是我离开家的时候。

     大学了,寝室室友说一定要去大庆玩,于是这次我拉着一队人马回到大庆。看着她们指着窗外的抽油机说“看!螳螂!”我不禁暗笑,嘴巴上说着“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从小看到大的”,然而心里却仍是在窃喜的。

    即便我告诉她们,大庆这个地方很分散,上任何一个地方玩都要坐好长时间的公交,她们还是朝圣般地来到了铁人王进喜纪念馆。两小时的车程和两小时的参观过程让一队人马都累得不成样子,看着她们拍照留念,笑靥如花,剪刀手和时尚的POSE即便是在夏威夷留影也很合适。我想,对于她们来说,这是一个旅游站点吧,就像教科书里翻过的一页吧,不过,只要有人愿意了解,也是善莫大焉了。

    我坐在纪念馆进门的大厅里,大厅里王进喜率领着石油工人的群像雕塑真的很有感染力。我想,我应该勾勒出那个时代的,他们的样子。站在雕塑前面的角度看过去,他们是向你走来的,我想那个时代的他们也应该是从大雪纷飞中、彤云密布下的荒原里走来,从摧得白草折、冻至百花杀的寒风中走来,从“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的严冬里走来。油迹斑斑的狗皮帽子、棉大衣、工靴,开满霜花的眉毛下是燃烧着火一样热情的眸子,手中紧握的管钳虽已称不上光鲜亮丽,然而那是饱含着力量的,在他们克服万难的时候,那锈迹斑斑的管钳一定对他们忠心耿耿。他们不说话,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前去。我想走过去,迎上去,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是背影了。再一回过神,是同学的笑脸,她们拿着手机对着我笑,朋友圈里是一张张美过图的相片,还有“我们去大庆领会精神了,真感动”的话语。

    匆匆离开纪念馆,在肯德基里啃炸鸡,在KTV里唱“我要飞得更高,翅膀卷起风暴,挣脱怀抱”,看着MV里男男女女为情所困、为爱痴狂,溜达在广场上看着穿成花蝴蝶一样的小姑娘拿着三色球的冰激凌望着天上的风筝,不远处便是一排默默运转的抽油机。我又想起迎面走来的他们,想起追不上的身影,我想,究竟哪个,才更真实呢?

    不,应该说,无论是历史中的他们,还是现实中的肯德基、KTV、小姑娘、冰激凌、风筝,都是真实的吧。远处的抽油机,面朝大地,默默地,一下下地磕头——从沉重的历史,到清晰的现实——正是它们组成了这座城市的脊梁,贯通了这座城市的命脉,小女孩才能更开心地仰望空中的风筝。当你岁月静好,总会有什么为你负重前行。而年轻的一代,总是眺望着天空,尽管他们脚下一直踩着大地,然而大地总是被遗忘的存在,但大地仍旧选择默默无语。而我相信,当你眺望天空的时候,不言语的大地总是欣慰的,不然的话,为什么无论从它那里拿走多少,它都没有怨言呢。而当这座城市开始迎接新鲜事物的时候,当我们最终开始努力学习新知识的时候,有些东西,是不应该被忘怀的。

    但是,原谅我的软弱,年轻的我虽然总是在眺望天空,然而并没有像歌词中写得那样“飞得更高,挣脱怀抱”。小伙伴们离开了大庆就再没有回来,而最终留下来的是我。那段时间记忆里没有蓝天和风筝,只记得离家不远处又开始打新井,夜是那么黑,钻头和地层的摩擦声撕裂了万籁俱寂的夜晚,嗷嗷地咆哮着,大地似乎在因疼痛而抽搐,我想大地一定又流了很多很多血,黑色的血。我相信,那时候我也听到了理想和现实撕裂的声音,感受到了轻狂的灵魂从天空坠向大地的疼痛。

    闭上眼睛,在钻井的嚎叫和大地的颤抖中,肯德基、KTV、小姑娘、冰激凌、风筝,车水马龙的中央大街,似乎又遥远了。而雕像里的他们,又一次走来了——从大雪纷飞中、彤云密布下的荒原里,从摧得白草折、冻至百花杀的寒风中,从“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的严冬里。渐渐地,他们又不是他们了,他们变成了很多人,有学校澡堂里修理喷头的大妈,有食堂早起煲粥蒸馒头的大厨,有在大雨天披着雨披送快递和外卖的小哥,有在小吃街流着豆大的汗水叫卖烤串的师傅,有在哈尔滨修地铁烟尘满面的工人……

    我望着他们,这样一群在象牙塔之外的人。我徘徊,因为我刚刚领悟到我未尝深入地接触他们。我怀疑,这些平凡奉献的人,还有他们所拥有的生活,是妥协的证明,历史的遗迹,还是宝贵的财富。我惭愧,因为我不曾像他们那样挑起过生活的重担,社会的重担。我望而却步,因为我明白我虽然光鲜过,但是是易碎的,然而存在于艰苦或者尘土当中的他们,虽然称不上光鲜,但是坚韧无比。但目前的世界,是更看重表面的骄傲光鲜,还是内心的坚韧厚重?如果是内心的坚韧,那么为何光环却偏离了这些人。就像发到朋友圈里的照片,到底是“自拍”重要,还是“领会精神”重要?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我,又该如何取舍?

    我梦见,我似乎跟上了那队伍,我走上去,走到暗夜中正在开钻的那口井那里,我俯下身去看那流淌着的黑色的血,它变成一个炫目的漩涡,我也失去重心,开始下坠、下坠……然而不久那黑暗便倒转过来,变成了漆黑的天空,然而却闪烁着点点星光。告诉我没有哪一种人生、哪一种人,是应该因为平凡和奉献而自惭形秽的,有些东西,是不应该被忘记的。

    如今这个世界,有人生赢家、有财富神话、有自我实现……然而他们走来了,从平凡的地方走来,从艰苦的地方走来,告诉我人生或许并不像报纸头条那样辉煌,告诉我一切不过是负重前行,告诉我人生并非在象牙塔里自我陶醉,而是在和荒凉如北方草甸一样的现实磨合搏斗。

    总之,想通想不通,至少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吧,至少别对不起你所在的这片土地。当我最终进入石油行业的时候,家门口的钻井架子已经撤掉,狼狈不堪的钻井场地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原先奔跑嬉闹过的广场上又多了一排抽油机。而我每日匆匆地路过,向他们打个招呼,然后奔上上班的客车。

    于是在这个表面辉煌的时代就这样对石油行业以身相许,当朝霞为天空涂满蜂蜜色时,远处的一轮色彩饱满的红日冉冉升起,逆光的角度下恰巧是运转中的抽油机,那轮红日就挂在驴头上,而当驴头不小心挡住红日之时,晨光又给抽油机镶了一道金边,亮闪闪的。此时此刻,同样的金边也镶嵌在象牙塔教学楼的屋檐上,他们拿起了课本朗读,汉语、英语、或者是日语、俄语,为了理想而刻苦奋斗。你拿起了加力杠迎着晨光走上了上井的路,为了生存而奔忙劳碌。或者是一个雾霭沉沉的北国冬日,大地上滚动着一层青色的霾,雪后的平原十分寂静,银白的雪原上是无数默默转动的抽油机,于青色的雾中若隐若现,他们的橘红色也变得淡淡的,他们于寒风中无言语,默默伫立着,各干各的工作。冬日的暖阳从无数干枯的杨树间投过,也轻轻地抚摸着他们,给了这些抽油机一丝温馨的亮色。此时此刻,同样的冬日暖阳透过高大建筑的落地窗,年轻的白领刚刚熬了一宿,疲惫不堪地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一边啜饮,一边感叹暖气给得不够。你在寒风中从棉袄的内兜里拿出压力表,颤抖着用僵硬的手安装好后发现压力表已经被严寒冻到不好使,你不由感叹东北天寒地冻的力量。而当傍晚降临,斜阳收走它一丝丝的光亮时,地平线旁边的抽油机,渐渐浓缩成了一个个剪影。如果你走近,就会听见电机嗡嗡地旋转,皮带在晚风中呼呼地奔忙。毛辫子不知道勒疼了驴头的哪个部位,惹得抽油机不禁咬牙吱吱呀呀地呻吟开来。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把头深深埋下,又高高抬起,尽管有的连接部位的“关节”已经开始随着岁月老化,咯吱咯吱地作响。随着夜色一点点爬上天幕,抽油机变成一组巨大的黑色几何色块,给你一种压迫感,嗡嗡声、呼呼声、吱吱声也在夜的衬托下变得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于是你离开了他们,留他们在夜色中继续不停运转,孤独地运转。然而不远处灯红酒绿的大排档,画着浓妆的女子在麦克风前大声唱歌,她累了,倦了,然而人们团团围住她,或许她想像抽油机一样孤独一会,然而不行。你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家,想着还是早睡一会更好。

    你在这里,在一个属于你自己的位置上,想着自己的本职,也想着每个处于时代中的人的不容易,有时也沉溺于人生赢家的传奇。那由不容易的困苦和光鲜的成功编织的一个个故事,是那样地诱惑着你。

    然而你像天空中的风筝,历史的呼喊,故乡的纽带和有关人生际遇的承担如同那根线。你想振翅高飞,然而那根线拉得你生疼。你在想,天空很精彩,然而也险恶,没了线的风筝,能抵挡狂风暴雨么?能有自己的方向么?你低下头看,小女孩流着泪水担心地看着你,转眼间那泪水仿佛化作漫天大雨,淋湿了你的翅膀。云端的光芒看着你坠落下去,光芒在云缝中眨眼,像怜惜、像讽刺。很久以后你终于明白,无论是困苦,还是成功,每一个人,在如今的这个时空,都是一个个风筝,都是用大地上的竹枝和布料做成的,都被什么紧紧牵在手中。

    于是,还是让我们把目光转回到大地上的抽油机那里吧。

    提到抽油机,人们便说它代表希望,代表力量,代表奉献,代表勤奋,代表默默无闻……然而我更想说,采油队的抽油机,有时是冷冰冰的存在,有时又是工人的好友。如同处于现实当中的一个人,既有让人失去耐心缺陷,又有令人感到温暖的优点。

    在入厂安全教育中,我知道了抽油机那小小的配电箱电伤过很多人,旋转的皮带轻松切断过人的手指,电机保护罩里时时卡着一只可怜的被卷进去的蜻蜓——当然,人的头发也能和蜻蜓一样。光杆防掉卡子夹过马虎者的手。带压的井口阀门丝杠完全可以成为杀人凶器。最要注意的就是那一对曲柄平衡块,能轻松地、无声无息地打碎一个人的脑壳,来不及半声呼救。有一天,即将下班,工作群里出现一条信息“某某井把牛打死了”。平衡块下的嫩草常常成为牛的目标,抽油机往往也成为牛蹭痒的“天堂”,因而即便拦着护栏,牛也要铤而走险。记得当初发来的照片,牛已经不知所踪,只剩下平衡块和井场上很多很多的血。我总想着那头牛,在享受的同时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是怎样的,我想象着牛惊恐的大眼睛和来不及叫出来的一声长鸣,它最后看到的是来不及吃掉的嫩草还是自己的血?然而我更不敢想象的是如果人遇到这种情况会怎样。然而第二天太阳升起,一切笼罩在温暖祥和的气息中,我远远看着那口打死过牛的井,它正慢悠悠、老样子地运转。此时,我总是觉得初夏的暖阳令人不寒而栗。

    而刻苦工作后有时也会感受到来源于抽油机的温暖,记得那是一个深冬,刚下完一场大雪,天呈藏青色,空气里还流着冷飕飕的雾一样的霜。出门巡井,尽管戴着手套,攥着车把的手不一会儿就僵硬了,随之传来的就是针扎一样的疼,后悔把车把套带回家洗。终于,目标井到了,此时此刻,井口上也沾满了霜和雪,然而,只有一处格外显眼,没有被霜雪覆盖,还是鲜绿色——掺水调节阀和那一小溜掺水管线。掺水阀门吃力地发出呲呲声,把控制好量的热水带给井口,那是保冬季不冻井的要冲。摘掉手套把手放上去,是热的,紧缩的血管一下子得到了解放,温暖的感觉顺着掌心走向体内。抬起头,看着点点冰晶飘过光杆,挂在毛辫子上,挂在支架、尾轴和连杆上……它们反射着阳光的色彩,微微泛出暖光。机械在冬日不是最为冰冷的么?然而此时你却很难这样想了。残酷而又美丽正好可以用来形容你面前的抽油机。就像家乡的羁绊,就像现实的限制,就像我们面对的这个世界。风筝的线可以把你拉得生疼,但是当风筝看到小女孩把自己高高举过头顶,笑靥如花的时候,也会感到快乐吧。一方面被紧紧束缚,一方面又偏偏因束缚而感到温暖,这,又是为什么呢?这一切,常常让我深感矛盾。我望着冰晶飞舞中的抽油机,突然想把它当成一个朋友,好好谈谈,就像一个浮躁的孩子终于肯坐下来和现实谈谈而不是掐架,但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怎么开口,或许和冰冷的机械谈心,本身也是看起来很傻的事情,于是转身离开,任寒冷再一次扑面而来。

    提到抽油机,人们总是想到朝霞灿烂下的它,或者是蓝天暖阳下的它,然而巡井给我比较震撼的一次经历,是在初春的一个雾天。那天清晨天气还是好的,然而巡井的路上渐渐起了雾,雾在没有任何遮挡的草甸上扩散开来,视野中的井一口一口地消失了,变成了混沌的一片。天也变得昏暗,如同乳白色的淀粉撒进了一口大铁锅煮的热水中,空中的太阳也如同泡在热水中半熟的鸡蛋黄一样,微微泛着光芒。然而太阳周围偏偏出现了一圈彩虹,彩虹在昏暗的背景下形成了一个炫目的弧面,和离它最近的,若隐若现的一口井相映。一个人,在昏暗的草甸上,周围除了最近的井、太阳、巨大的半弧形彩虹,其它早已经消失不见。风轻轻吹过,吹来附近湖面上的盐碱气息,吹得周围看不见的芦苇飒飒地响。你不由想到《庄子》当中的一句话“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是的,野马般跃动,尘埃般飞舞的雾里什么也没有么?不,那是自然沉淀下来的力量。抬起头来,看着暗色的天空和炫目的彩虹,不由得背下去“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你不由得感受到,人在自然面前如此渺小,而自然的奥秘永远是“远而无所至极”。这时候,在你面前的,只有抽油机,由人们制造出来的,立在草甸上的抽油机。你走过去,看到它周期性地运转,而耳畔回响的咯吱咯吱声在一片浓雾中显得更加清晰。在这种情况下,人和井都显得格外渺小,然而你看着井,又觉得它格外亲切,毕竟在现在这种环境下,这是唯一带有“人味”的存在。大雾、太阳、彩虹、井仿佛在告诉你一个道理:行在人,命在天,亘古不曾变化。然而,我又一次想到了纪念馆中穿越时光看到的他们,确实是在不毛之地上,在恶劣的环境中,开发了大油田。这样的大雾,他们也曾遇见过很多次吧,他们想过“行在人,命在天”么?然而我想他们一定更相信另一句话“人定胜天”。

    巡井的时间长了,会像老师了解每个学生一样了解每一口井。比如哪口井令人非常放心,设备运转良好,不跑油,井场平整。哪口井井口密封不好,隔多少天就得去看看防止盘根出油。哪口井掺水不稳定,容易冻,要常常上去调整。哪口井容易磨皮带、掉皮带。哪口井上下电流差太多导致噪声大。哪口井刹车不够灵活,减速箱漏油……最喜欢初秋的巡井道上,那时天气不冷不热,秋日的天仿佛变得更高,风也更加让人清爽。天高风吟,金灿灿的阳光映着大片淡黄色的芦苇,芦苇丛在秋风中如同金色的海浪般翻滚,时时泛出光芒,让芦苇丛中的抽油机犹如行驶在海浪上的航船。秋日晴天的油田是祥和而明媚的,心情好的时候骑着车能跑出很远很远,不必担心会迷路,因为井上面标着的井号可以告诉你这里属于哪个区域,哪排道路,此时你不得不说只有抽油井才是路痴的好帮手。

    有人说,希望抽油井越打越多,无数的抽油机共同运转一定是生产大好的壮观景象。但对于我来说,看着越来越多的井被打下去,就像看着越来越多的输血管的针头扎在和你亲密的一个人的身上一样,我了解这个人,他也有困倦、疲劳的时候,因而看着很多井在一起运转时,总会有一种不知何物在心中涌流的感觉,既骄傲,又疼痛忧虑。终于,我在战争题材电视片中找到了和我同样感觉的存在,大队人送亲友上战场,执手相看泪眼,虽想挽留,但仍旧劝慰前行者要勇敢要照顾好自己。在我看来,采油更是这片土地上的一种牺牲。然而就像战争一样,有牺牲,就不做了么?不,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有很多东西,即便疼痛,即便困难,即便悖论重重,也要去牺牲和奉献,也正是如此,牺牲和奉献才显现出可贵之处。而世人知道得更多的,是牺牲和奉献的荣光,而敌后亲友夜夜的思念、担忧和无眠,坐在电脑前看数据分析困境和潜力的焦虑、迷惘,还有耗尽力气怀抱的点点希望,是很多人都不知道的,是默默被沉淀和承担下来的。

    牺牲和奉献,是这块土地的宿命,我不愿用太多的华丽辞藻来修饰牺牲和奉献。今天我只是想写写抽油机,写写他在不同情况下的形象,写写他对一个人成长的影响,写写他承载了何等文化信息,写写他表现的东西和时代潮流如何交会碰撞,写写他的冰冷和温暖,写写牺牲和奉献背后的代价……我相信,拿出一台抽油机,不仅能产油,还有很多故事可以讲,正是这些个点滴的故事,如鼓点,如歌声,演奏了整个油田的主旋律。

    假日里,搭上公交车,看窗外景色的变化,看繁华的街道和商店飞快地后退。小孩子望着妈妈指指这个,指指那个,问“都是什么”,得到的回答是肯德基是吃汉堡的地方,商店是买衣服的地方,学校是上学的地方,广场是人们锻炼的地方。突然,小孩子指着一台慢慢向后移动的抽油机:“那这是什么呢?”

    “是磕头机(抽油机)啊,产油的,可以创造很多财富的。”

    “那妈妈我们可不可以把它搬回家?”

     全车的人忍俊不禁,那样的小孩子当然不知道这是不能“搬回家”,被一个人独占的,因为他属于这座城市,属于这个社会和国家。或许吧,未来的他也会因为抽油机而产生很多的情感,若有缘分,他也会骄傲、迷惘、思考、痛苦、成熟,或者,从矛盾当中选择,幸运的话,他便会读懂牺牲和奉献背后复杂的东西,开始为了家庭、社会、责任,变得不再易碎而骄傲,却又怀抱点点的希望。

    希望,如果让我许下一个希望,如果让我在这个逐渐纷繁复杂,美丽而又残酷的世界上许下一个希望,我,当然和千千万万人一样,纵使前路无奈艰辛,然而不管怎么说,都希望自己的家乡变得更美好。

    我望向窗外,一辆辆汽车在一大片井群包围的公路上驶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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